许春晓成为我嫂子后,看到我扎纸花,来了兴趣,让我教她。她手巧,学得快,还总能琢磨出新花样。如今她的手艺远超于我,比父亲当年更胜一筹。
村里但凡有白事,都来我家订花圈,点名要许春晓扎的纸花。这么一来,我倒成了打下手的。
「好苗呀,这些事不用你操心,你的任务是多读书!」每次我要帮忙,许春晓便夺过我手里的纸和剪刀,撵我去读书,「读书才有出息。」
许春晓是城里人。
她说,自己就是没好好读书,没有知识傍身,找不到体面的工作,日子像腌在黄连里,苦过了,还是苦。如今,跟了我哥,才算安稳。
「我这辈子就这样了,好苗啊,你要好好读书,以后体体面面地过日子。」
说话时,许春晓总是习惯性地揉她的腿。
她的腿,是在杨家村瘸的。我曾试探着问过她,如果不瘸,她是不是就不会在村里落脚,更不会嫁给我哥杨好龙。
「都是命,既来之则安之。」这句话,成了许春晓的口头禅。
一个寻常午后。
嫂子许春晓如往常一般,在后院扎纸花。
做好的纸花,会缀上花圈,在一片真情或假意的悲伤里,烧成灰烬。纸花是死人的营生,因此,她脸上总蒙着一层凄怆。
纸花堆在桌上,一朵又一朵,鲜艳、明媚……各式各样,煞是好看。
我捡起一朵,比划着戴在头上。许春晓看到了,放下手里的活,伸长胳膊,要拽下我头上的纸花。
「死人用的,晦气,别戴。」
「能换钱的东西,有什么可晦气的。」我故意呛她,但也是事实。
她腿脚不便,大半时间困在轮椅里。胳膊伸到最长,也够不着我头上别着的花。她急了,声调拔高几分:「好苗,听话。真想戴花,我待会儿用碎布给你缝一朵。」
「切,封建迷信。」我撇撇嘴,语气透着与年纪不符的老成,「生死有命,富贵在天。活够了天数,自有阎王来收,谁拦得住?」我这小大人般的腔调,全拜母亲所赐。
跟母亲不同,许春晓总拿我当孩子。跟她斗嘴,带点撒娇或找茬的意味。我嘴上不饶人,到底还是乖顺地摘下纸花,扔回桌上。我明白,她是真心盼我好。
母亲说,我是灾星,陈家妹是灾星。但母亲人没了之后,我家日子竟红火起来。没准,她才是灾星。
日子红火,是因为兴起了农家乐,城里人常来杨家村找乐子。我哥做的桶子鸡打出了名声,几乎来的人都要买。最初,我哥还担心,毕竟纸花和花圈是死人的生意,不吉利,连带着怕城里人觉得他做的桶子鸡也晦气。
他曾试图让许春晓放弃这营生,但她却说:「我腿不好,干不了别的,有个事做,心里踏实。」
后来发现,城里人和杨家村的人一样,都馋,为了口吃的,可以不忌讳生死。
我哥的桶子鸡生意越来越好。
许春晓刚来我家的那些日子,我偶尔会替前嫂子陈家妹不值。
她还是我嫂子那会儿,根本没资格吃鸡肉。母亲不让她吃,说一个废物身板,不配吃好东西。我哥知道母亲对她不好,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偷偷留些鸡架让她啃,算是尽了丈夫的本分。
但对许春晓,我哥却很舍得。一盘盘的鸡肉端到跟前,最初是鸡腿、鸡胸,肉多骨头少。后来,发现她爱吃连皮带肉的,说是筋道,就端来鸡翅、鸡爪。鸡架也没浪费,用来炖汤,一锅又一锅,油亮亮的鸡汤,给她补身子。
我想,母亲若活着,许春晓也没这好日子。她会跟陈家妹一样,被母亲磋磨。当然,母亲若在,她也进不了我家门。
母亲是被人推进河里淹死的。
作为目击者,许春晓对我和我哥,对警察,都描述过「凶手」的模样,她说,不记得脸,但记得衣服和身段。大伙推断,害死母亲的人,很可能是我前嫂子陈家妹。
她有十足的动机。
父亲死后,母亲最大的念想,就是看我哥结婚生子,给老杨家续香火。我是女儿,女儿的作用是嫁人,为娘家赚笔嫁妆。女儿生的孩子,是别人家的香火。
母亲总念叨:「好龙啊,若见不到你的儿子,我的孙子,我没脸去地下见你爹。」
我哥和陈家妹有过两年婚姻。这两年,她的肚子始终没动静。母亲怨气淤积,化作恶婆婆,整日变着法子糟践儿媳妇。
也是那时我才知道,母亲嘴里的话,能难听到这份上。怨毒,污浊,比茅坑还臭。骂到激愤处,手边有什么抄起什么,就往陈家妹身上抡。烧火钳,剪纸剪,扫地笤帚……陈家妹身上总是青青紫紫,大伤摞着小伤。
有几次,我看不过眼,去劝母亲:「妈,你如果看不上嫂子,就让她跟我哥离婚。将心比心,如果我以后嫁到婆家,婆婆也这么对我……」
话没说完,脸上就挨了母亲重重一巴掌。我被打懵了,定在原处,口腔里渗出腥味。抬手一摸,黏黏的。血。
打了我,母亲却哭起来,仿佛我的疼转移到了她身上:「你个死丫头,就会扯淡,为了娶这个不下蛋的母鸡,俺的棺材本都赔上了。离婚?美得她,除非把钱连本带利还回来,否则,就去陪男人睡觉,给家里赚钱,反正身子也是废的,套都不用买!」母亲边哭边喘,冲着我,「你个小灾星,以后生不出孩子,被婆家打死,也是活该!」
我试图安抚陈家妹,她却瞪了我一眼,仿佛我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,要害她。
她揉了揉身上被母亲打出的红印子,竟还安慰母亲:「妈,好龙要带我去医院看病。等我吃两副药,养好了身子,就给好龙生个娃娃。」
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,不知好歹。我在心里暗骂。
从此,我不在母亲面前为她说话。看到母亲骂她、打她,觉得她活该。
我哥带陈家妹去了医院,药喝了不少,肚子还是没动静。
于是,母亲折磨人的花样越来越多。她竟真叫了男人来家里,让陈家妹陪男人睡觉。
小说《纸花》 试读结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