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春宫的抄书日子,过得平静无波,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,在宫墙内外激起层层暗涌。
寿康宫的老太监每隔两日便会来一趟,不进门,只立在宫门外,尖着嗓子问一句:“贵妃娘娘抄录到第几遍了?”得到璎珞硬邦邦的回禀后,便面无表情地离开,回去复命。
坤宁宫那边似乎暂时偃旗息鼓,没了动静。但长春宫上下无人敢放松警惕,皇后吃了那么大的亏,绝不可能善罢甘休。
沈青黛依旧每日抄书,腕子酸了便歇,歇够了便继续,神色平淡,看不出喜怒。只是偶尔,在无人注意的间隙,她会抬眼望向窗外,目光悠远,不知落在何处。
这日傍晚,天色阴沉得厉害,像是又要下雨。
沈青黛刚搁下笔,揉了揉发酸的手腕,璎珞便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进来,脸色有些发白。
“娘娘,该用药了。”
沈青黛瞥了一眼那药碗,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。这是太医开的调理旧伤的方子,药性猛烈,极苦,她一向不喜。
但她没说什么,接过来,屏息一口饮尽。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漫口腔,让她胃里一阵翻腾。
璎珞连忙递上清水和蜜饯。
沈青漱了口,却推开了蜜饯。“拿下去吧。”
璎珞看着她微微泛白的侧脸,欲言又止,最终还是低声道:“娘娘,您何必……这般苛待自己?陛下他……他若是知道您这般辛苦……”
“他知道如何?不知道又如何?”沈青黛打断她,语气没什么起伏,“本宫喝药,是为了自个儿的身子,与他何干。”
璎珞不敢再说,默默收拾了药碗。
殿内一时静默,只听得窗外风声渐起,吹得窗棂呜呜作响。
沈青黛走到窗边,看着庭院中那几株在风中挣扎的枯树,忽然问:“璎珞,你跟着本宫,有十年了吧?”
璎珞一愣,忙道:“是,奴婢自娘娘十三岁入选伴读入宫,便一直跟着娘娘。”
“十年……”沈青黛低声重复了一句,眼神有些飘忽,“你可还记得,本宫初入宫时是什么样子?”
璎珞心头一酸,眼前仿佛又看到那个明媚鲜妍、带着几分将门虎女骄纵气的少女,那时先帝尚在,沈家门楣显赫,她作为嫡女入选为当时还是皇子的周霆衍的伴读,是何等风光恣意。
“娘娘当年……性子活泼,骑射功课都是极好的,先帝还夸过您有沈老将军当年的风范……”璎珞声音哽咽,说不下去了。后来的巨变,沈家倾覆,老将军战死沙场背了污名,娘娘从云端跌落泥沼,其中艰辛屈辱,不堪回首。
沈青黛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,自顾自低声道:“那时他也还不是皇帝。会在太傅眼皮子底下偷偷给我塞糖,会因为我一句想看宫外的皮影戏,就冒险带我偷溜出宫……”
她的声音很轻,像是怕惊扰了什么,带着一丝恍惚的温柔,却又迅速冷却下来,变得冰冷坚硬。
“可后来呢?”
璎珞猛地低下头,不敢接话。
后来,先帝病重,诸皇子夺嫡,腥风血雨。沈家被卷入其中,成了牺牲品。那时还是毅王的周霆衍,为了那个位置,选择了沉默,甚至……推波助澜。
娘娘从此便像是换了一个人。
“旧事重提,没什么意思。”沈青黛转过身,脸上那点恍惚早已消失殆尽,只剩下惯有的冷冽,“只是这宫里的风,吹得人骨头缝都发冷,总让人想起些不该想的东西。”
她话音刚落,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骚动,似乎有女子的哭喊和太监的呵斥声,顺着风断断续续地传进来。
璎珞脸色一变:“奴婢去看看。”
她快步出去,没多久便回来,脸色更加难看:“娘娘,是……是浣衣局的一个小宫女,偷了主子赏赐的玉镯,被管事嬷嬷发现,正要在宫道上杖责,以儆效尤。”
沈青黛没什么反应。宫里这种事儿每天都在发生,不值一提。
璎珞却犹豫了一下,补充道:“那宫女……哭喊着冤枉,说那镯子是她娘留给她的遗物,不是偷的……奴婢瞧着,她眉眼间,有几分……有几分像从前伺候过您的秋雁……”
秋雁。
沈青黛捻着指尖的动作猛地顿住。
那是她刚入王府时身边的大丫鬟,聪明伶俐,对她忠心耿耿。后来……在那场清洗沈家的风波里,被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,乱棍打死,尸首都没找全。
殿外的哭喊声越来越凄厉,夹杂着棍棒落在皮肉上的闷响。
沈青黛闭上眼,秋雁临死前看着她那绝望又带着一丝祈求的眼神,清晰地浮现在眼前。
那么像……
她忽然睁开眼,眼底一片寒潭深冰。
“璎珞。”
“奴婢在。”
“去告诉行刑的人,本宫近日抄书祈福,见不得血光。让他们把人放了,镯子的事,查清了再说。”
璎珞惊愕地抬头:“娘娘!这……这浣衣局不归咱们管,而且那宫女若真是偷窃……”
“按本宫说的去做。”沈青黛语气不容置疑,“谁敢拦,让他来长春宫找本宫。”
璎珞看着主子冰冷的脸,不敢再多言,立刻转身出去。
外面的哭喊和杖责声很快停了。
过了一会儿,璎珞回来,神色复杂:“人已经放了……只是,娘娘,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小宫女,只怕又会惹来非议……”
“非议?”沈青黛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,“本宫身上的非议还少么?多这一桩,也无妨。”
她重新坐回案前,拿起笔,却久久没有落下。
窗外,风声更紧了,像是无数冤魂在呜咽。
那些被刻意尘封的、血淋淋的旧事,如同蛰伏的毒蛇,总在不经意间,吐出猩红的信子,提醒着她过往的惨痛和如今步步惊心的处境。
周霆衍以为一道宫门能困住她,太后以为几卷经书能磨折她。
可笑。
这深宫,从来都不是靠规矩和忍耐能活下去的地方。
她沈青黛能走到今天,靠的不是恩宠,而是狠。
对别人狠,对自己更狠。
她低下头,看着宣纸上那些规训女子的教条,眼神一点点变得锐利而冰冷。
指尖蘸了墨,她在那抄了一半的“行己有耻”后面,缓缓写下一个字。
“杀”。
墨迹淋漓,杀气森然。
写完,她面无表情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,扔进了一旁的炭盆里。
橘红色的火苗***上来,很快将那个字吞噬殆尽,化作一小撮灰烬。
有些债,总要血偿。
小说《贵妃她媚杀偏执皇帝》 试读结束。